和律师朋友聊天，有时候他们会谈到自己的律师费被欠，要了多次也要不回来的情况。
这个时候我往往会反问他们：“你就是搞法律的，别人欠钱不还，那你去告他们啊！”
但他们常常这样回答：“告也不是不可以，但以后那家大公司/大银行整个的业务别想再做了。”
和律师事务所的一些重要服务对象比起来，律所也算中小企业。律所本来就以法律为业，服务内容也包含了“因对方拒绝履行付款义务，为企业追讨欠款”等法律服务。如果律所自身也经常遇到服务费用的欠款问题，那就可以知道中小企业的收款问题真的有点严重了。
在我国经济版图中，中小企业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它们贡献了超过50%的税收、60%以上的GDP、70%以上的技术创新，承载着80%以上的城镇就业，是国民经济发展的生力军。然而，“收款难”、“拖欠款”问题长期制约其健康发展，甚至威胁生存根基。
中小企业之痛：拖欠顽疾的系统性危害
中小企业的生存与发展，高度依赖健康的现金流。其规模小、抗风险能力弱的特点，使账款拖欠极易引发连锁危机。当自己辛辛苦苦提供的货物、工程或服务款项被长期拖欠时，企业往往面临发不出工资、还不上贷款、付不清供应商货款的困境。这不仅危及企业自身存续，更可能引发“三角债”风险，冲击就业市场和社会稳定。
更深层的问题在于市场秩序的扭曲。部分大型企业或政府项目单位利用优势地位，通过设置“背靠背”条款（以自身收款为付款前提）、强制接受超长期商业汇票（变相延长账期）、设定远超行业合理水平的账期（某些领域曾达120天以上）等方式，将经营风险转嫁给中小企业。这种不对等交易关系，使得大企业无偿占用中小企业运营资金（部分大型制造企业负值的营运资金周转率即是明证），实质侵害了弱势方权益。
长期拖欠更严重挤压了中小企业的创新空间。企业被迫将有限资源耗费在追讨欠款上，极大挤占研发投入，不仅削弱自身竞争力，更阻碍产业链整体升级。在政府项目领域，部分地方存在的预算管理不严、要求企业垫资建设、完工后以“财政未到位”“验收复杂”等理由拖延支付的行为，既损害政府公信力，也潜藏债务风险。近年经济下行压力加大，拖欠行为被不少大企业用作缓解资金压力的手段，对困境中的中小企业无异于雪上加霜，直接冲击“六稳”“六保”政策目标的实现。
破局之道：立法回应与制度创新
为破解这一市场顽疾，优化营商环境，我国制定并实施了《保障中小企业款项支付条例》（以下简称《支付条例》），我国于2020年首次施行《保障中小企业款项支付条例》，并于2025年6月1日正式实施修订版。这标志着我国在保障中小企业权益、规范市场秩序方面迈出了制度化、法治化的关键一步。
《支付条例》的出台是治理升级的必然选择。虽然2018年修订的《中小企业促进法》已明令禁止拖欠，但原则性条款缺乏可操作性细则，导致中小企业维权困难。
国际上也有不少类似支付法令，为我国治理拖欠提供借鉴。如欧盟《延迟支付法令》强制规定30/60天付款期限，日本《下请法》严令大企业60天内付款并设立专门监管机构。数十年来，我国政府也发起过多次专项清欠行动，虽有效果却难治本，《支付条例》旨在构建预防、约束、惩戒相结合的长效机制，将治理纳入法治化轨道。
条例核心：刚性规则构建防护网
《支付条例》通过清晰界定与严厉惩戒，为中小企业构筑了坚实法律屏障。
在付款时限上划出明确红线：机关事业单位付款自交付起算最长不得超过60日，合同无约定则默认为30日；大型企业支付期限同样不得超过60日。针对常见的验收拖延陷阱，条例规定拖延验收即视为付款期限启动。同时严禁设置“背靠背”条款、强制接受非现金支付（尤其是超长期票据）等不合理条件。特别规定当存在部分争议时，无争议款项必须按时支付，确保中小企业基础权益。
在约束机制上亮出信用利剑：对严重拖欠且情节恶劣者，将其失信信息纳入全国信用信息共享平台实施联合惩戒。机关事业单位面临办公经费预算被削减或暂停的严厉约束；大型企业则在市场准入、行政审批、政府项目参与等方面受限。透明度建设成为重要抓手，机关事业单位需每年在官网公示逾期支付详情（拖欠主体、金额、原因），大型企业须在年报中披露支付情况，让阳光成为最佳防腐剂。
创新性设立债权确认机制：要求采购方在中小企业履约后30日内确认应收账款债权（金额、时间）。此举极大提升了应收账款的可信度与流通性，使中小企业可凭此向金融机构申请质押贷款、保理等融资，将“未来债权”转化为“当下现金流”，开辟了缓解融资难的新路径。
影响：维护健康经济生态
《支付条例》的意义远超清欠本身，其深层价值在于对经济生态的维护和促进。
其一，维护公平竞争秩序。强制性时限与信用惩戒有效遏制了滥用优势地位行为，为中小企业创造了可预期的交易环境。已有包括汽车行业龙头在内的多家大型企业主动承诺将付款周期控制在60天内，引领行业规范。
其二，释放创新发展动能。稳定回款保障了企业生存空间，使中小企业能聚焦技术研发与质量提升，激发微观主体活力。
其三，倒逼社会治理升级。严限支付时限、禁止无预算采购和强制垫资，推动政府部门强化预算管理、提升财政效能，助力构建“亲清”政商关系。
其四，加固产业链韧性。保障中小企业（产业链关键环节）正常运转，避免资金链断裂引发系统性风险，确保供应链安全稳定。
其五，提振市场信心。条例是国家优化营商环境的法治宣言，显著增强各类市场主体（尤其是民企和外企）的发展预期。
其六，推动诚信体系建设。通过提高违约成本，促使市场主体珍视商业信誉，培育“重合同、守信用”的营商文化。
条例生命在于执行
《支付条例》的生效是起点，其真正效力取决于执行力。监管部门需畅通投诉渠道，敢于对违规行为“亮剑”，司法系统应为维权提供有力支持。实践中需完善操作细则，加强政策解读，帮助中小企业运用法律武器，同时明确支付主体行为边界。还需建立动态评估机制，根据实施效果与经济环境变化持续优化制度设计。
《保障中小企业款项支付条例》的施行，是国家对中小企业战略地位的高度认可。它以刚性规则、信用惩戒与融资赋能，构建了保障“及时回款”的长效机制。这不仅纾解企业现金流之困，更深层意义在于规范交易行为、优化资源配置、维护公平竞争、提升治理效能。通过疏通经济“微循环”，激发微观主体活力，努力为高质量发展筑牢根基。随着其落地生根，一个更加公平、透明、诚信的营商环境正在形成，为中国经济行稳致远注入强劲法治动力。未来，我们期待见证这部条例如何深刻重塑中国经济的底层生态，释放万千中小企业的蓬勃生机。
希望以后再和律师朋友聊天时，再不会听到有关大企业拖欠律师费的抱怨了。
[作者薛键为某银行分行行长，国际商会中国国家委员会（ICC China）银行委员会保理福费廷专家组组长，著有《证道：国内信用证、福费廷及保理》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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